作为“非文化”的短视频
作者:孟正皓 鲍远福
(资料图)
新媒体的快速发展让原子化的个人能够接触和影响的信息范围越来越大,基于网络与数字民族志的“抵近研究”成为文化观察的重要途径。短视频的海量内容与深度交互,令其影响自然进入到文化层面。随着短视频的社会文化属性走入大众视野,对短视频的文化批评也是从担忧短视频作为一种文化产品侵入到人的生活、信息茧房将人隔离在媒介拟造的虚幻世界中的技术批判开始。短视频的“短平快”构成了一幅巨大的技术文化图景,将每个人的日常生活深深包裹进去。短视频文化对严肃的消解反映着我们深刻的精神忧虑,这种视觉图像直观地冲击着社会文化的深度价值。
从2014年的“短视频元年”开始至今,在主流新媒介文化的视域下,短视频因其巨大的经济价值和社会影响被迅速看作一种新的通俗文化形式。而在许多短视频资深用户看来,短视频的方便恰恰就在于其不入流和“不算文化”的“亚文化特质”。但出人意料的是,短视频这一内容深度最浅、理解难度最低的媒介文化形态,反而成为了备受瞩目的当代大众文化。
“没文化”与短视频用户的身份剥离
短视频文化之所以是“被”瞩目的文化,是因为在那些真正依赖短视频的人眼里,它反而构不成什么“文化”。这与短视频的内容定位有关,但更多的是用户群体对自身身份指涉的厘定。例如短视频平台将其简便直观的操作界面深度下沉到不熟悉软件操作的中老年人群体,对这些每天以短视频打发时间的人群来说,短视频是“无聊时看看的玩意”,不是“正事”。这种观念与个人财富水平和文化水平并无直接关联,几乎成为退居二线或其他老年群体的共识。短视频深深镶嵌进老年人的日常生活,但其观念仍然秉承着经典与娱乐、高雅文化与大众消遣文化的二元分化。这种观念体现在媒介形式上,就是书籍和短视频的差别。
另一类与短视频深度绑定的用户群体是怀揣着大城市梦想却又因为主观条件限制而陷身于繁重工作的打工者。在流水线和高度机械化的工作模式中,人的注意力全然被生产线框定和消耗着,下班时也被迫挤在街巷小楼里。短视频成为硕果仅存的合适的娱乐方式。刷短视频没有主题和目标、随意性强,这恰恰能够帮助用户暂时规避对当下行为意义的思考。此外,短视频中充满着各种感官刺激,而缺乏深度价值,这恰恰是对一整天的重复单调工作后的精神调剂和情感抚慰。短视频释放了一种能让人喘一口气的氛围,给予这些既劳心又费力的人最单纯的放松与快乐,是对“异化劳动”的心理补偿。因此,短视频文化的真正核心用户,是那些仅可依赖短视频进入到新媒体文化的互动空间中的人。或许他们刷短视频本身的频次和强度并不算高,但刷短视频却是其打开手机后最主要的娱乐方式。短视频的短恰恰帮他们剥离了进入大众流行文化的不便。在短视频提供的媒介景观中,这些人才能短暂接入文化交互的信息流中,亦步亦趋地跟在主流文化身后。
与法兰克福学派“沉溺式享乐”不同的是,许多人刷短视频都是带着负罪感的:眼下正有关键的事情要做,却又一筹莫展全无头绪,短视频则适时成为解毒剂和释压阀,但这种纾解的快感又是短暂的,因为在刷屏的过程总伴随着烦恼和紧张,而得不到全无功利的快适。由此,短视频的消费行为成为充满悖论的困境,自反性地提醒着用户自身的窘迫和焦虑。
“媒介游牧者”身份的标签泛化
短视频的碎片性、直接性和浅显性带来了无与伦比的传播力和影响力。短视频的下沉市场真正做到了接通乡镇妇孺、惠及普罗大众,因此它也被看作是一种新媒介时代的独特文化景观。然而,短视频文化的发迹仍然是从其“非文化”的内核处滋生出来的。曾几何时,短视频对深度内容的消解引起了对人认知能力退化的担忧,漫无边际的感官刺激引起“娱乐至死”的恐惧。短视频媒介和优秀的头部作品可以被接纳进主流文化的城防,但大部分短视频的内容核心仍然是庸俗模仿、直播卖货、哗众取宠甚至“欲望叙事”,难以进入先进文化的殿堂。但是这些“非文化”的短视频却构成了文化“局外人”最主要的内容交互。短视频是他们或许唯一能够驾驭的媒介形式,其媒介形式组织贯穿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休息享乐甚至工作生计,在和短视频的深度交互中,他们的情感需求不断地通过快速流动的动态影像被表征和隐喻着。短视频由此成为身份认同的泛化标签,反身规训着这些渴望融入主流文化而不得的“媒介游牧者”。
在媒介技术已然重塑了社会文化结构的今天,技术成为在讨论文化问题时一股蛮横的外部驱动力,将原本的文化观念扭结得支离破碎。经典文化仍然享有文化价值的定义权,但这种定义权的认同来源不再是精英文化阶层,反而来自于大众和非文化从事者惯性般的古典主义文化认知。“书本才是文化,短视频不过是消遣。”这种古典主义的文化观逐渐受到精英知识分子的摒弃,却仍然为一般人所遵奉。于是一种奇妙的认知错位就发生在短视频文化里:其核心用户群体并不认同短视频可以生成一种文化,而不把它当作唯一信息接触和娱乐模式的人们反而对短视频的文化潜力大加赞赏。
这种错位给了我们重新审视当代文化和亚文化的重要契机。赫伯特·马尔库塞指出发达的文化工业将人从现实中隔绝出来,推向文化产品的异化和文化符号的享乐中。在马尔库塞看来,文化工业自然也必须是单向度的,民众永远在舒适圈里不断点击、下划一个又一个短视频获得享乐快感,最终失去批判性思维和独立思考的能力。但这种理论视角将文化工业的生产对象局限在舒适圈内的群体,无形中忽略了文化话语权羸弱的群体。
浮躁、肤浅、偏激、促狭、虚无等常见于短视频的标签并非是其真正核心消费用户的评价,简单、直接、纯粹、刺激、爽快反而是短视频带给这些群体的真正价值。如果从媒介内容角度透视短视频文化,琳琅满目的各种亮眼内容呈现出一个高度分区化、个人化、场域感和日常性的文化消费和娱乐空间。短视频的核心用户群体,或者对于那些将短视频视为日常生活的人来说,短视频才是他们的救赎。后现代思潮和新媒介技术的冲击,让我们关注各种技术符号打造出的文化景观,游离化、圈层化和泛文化的消费群体占据了当代文化互动的主流场域,他们的言行举止都将通过短视频这一最具标签泛化特征的“亚文化”形态彰显出来。短视频文化的核心用户永远不可能是那些在媒介浪潮中迎风冲浪的人。对他们来说,媒介技术打开了一个无限展演自身的梦幻空间,即使他们的数据化在线时长和内容交互频率再高、短视频文化再兴旺发达,对生活在后现代媒介文化场域中的用户来说也不过是各种时髦生活的小小分支。
媒介身份的短视频“再生产”方式
当文化身份和文化意识只能被构建在自身之外的“媒介他者”身上时,文化身份成为一种无从谈起的精神奢侈品,表征着他们那些无法言说的社会经历。正是在这样一种自我否定、自我放逐的心态下,这些人才在短视频中发现符合自身定位的文化身份,短视频作为一种媒介,也构成了一种身份标签。一方面,在这部分短视频用户推崇的传统文化认知里,文化始终与高雅严肃联系在一起。面向娱乐休闲目的与普通大众的短视频内容缺乏崇高肃穆的文化内涵,进而也就无法获得传统观念的文化认同。另一方面,新技术所生产的现代媒介文化,仍然被大众视作是技术的产物而非文化的产物。短视频不被认为具有文化生产的功能,其内容是功利性的信息而非高雅的文化。某种意义上,具有技术性和商品性的大众文化走进一般人生活的方式不是“融入日常”,而是“跌入日常”。跌入日常的文化固然更加具有生机与活力,却也很快会在神秘性的消解中丧失审美价值,无法增强大众的文化身份认同感。
短视频文化满足了这些用户的文化消费需求,但是却不能为他们提供正当的文化身份。短视频文化成为一面镜子,映照出当下许多文化边缘者的群体的矛盾心态。短视频文化的粗浅、通俗和碎片化表征着他们远离主流文化圈层的焦虑处境,却又悖论式地带给他们催眠和慰藉的效果。不过,短视频文化同时也建构了“局外人”的文化救赎和非文化身份,让他们以另类的方式重新进入局内、肯定自身的“非文化性”社会身份认同,这也同样彰显出短视频的文化逻辑与社会价值。
首先,短视频是一股重新组织社会生活的不可忽视的力量。无论是退休老年用户群体,还是漂泊城市的打工人群体,短视频带给他们的快乐始终是对枯燥生活的调剂和重复劳动的超越。他们并不知道随手下划的短视频界面在下一秒会呈现出什么,但在这一点点未知的期待中,他们的生活也就出现了小小的波澜。这些小小的波澜是“楔入”生存方式的建构式力量,为他们带来了维持生活继续下去的动力和渴望,组成了去突破自我认知拘束、开创新的生活的积极因素。“人就像是骰子一般,把自己投掷到人生之中去。”忙里偷闲中刷短视频带来了用户对文化潮流的感知,这些感知最终汇聚成关于生活新的认知和渴望,推动人们重振雄风,投身于新的人生旅途中。
其次,短视频文化本身就是打破“非文化”趋势的创造性力量。短视频文化切中了时代特征和社会需要,才能有如此蓬勃的发展势头;被短视频情不自禁吸引的用户,同样也是这种社会文化的潮流所汇聚的文化实践主体。因此,在新媒体传播的语境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被驱离主流文化场域的人群,无论学历文化水平还是社会身份地位,短视频将所有的用户平等地邀请到其所构建的媒介文化共同体之内,共享其文化建构的资源。因此,短视频作为新媒介、新技术创造出的社会文化连接网络,令所有用户都沉浸在当代社会文化的再生产场域中,并作为一种“解放性的力量”影响到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受众。
由此可见,短视频文化作为一种充满矛盾性的“非文化”,其所照见的恰恰是深入日常生活场域中的“假性”边缘人或自诩局外人的短视频深度用户的文化身份属性。他们渴望并依赖短视频,却又将这种依赖当作“没文化”的标靶进行自我解构。短视频映射了他们在社会文化生产场域里的身份焦虑,同时也凸显了他们渴望获得“正常文化身份”的迫切心理。短视频的多元文化属性及其巨大的社会影响力最终会破除“非文化”“亚文化”“泛文化”的刻板印象,从而将这些“局外人”重新拉入到社会主流文化实践的庞大网络之中。
因此,当你注册了短视频的账号,你也在大众媒介文化中获得了身份;当你凝视短视频的时候,短视频也在凝视着你。我们可以套用《黑客帝国》中的一句话,“欢迎来到短视频这个真实的大荒漠”!
(孟正皓系贵州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硕士,鲍远福系贵州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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